“第一天去上班的时候,穿着统一发放的工服,我自己都接受不了,每天见人都觉得有点羞耻。”62岁的退休老师孙如聊起自己当保洁员的经历时,如此说道。
她从来没想到,在广州这座“超级城市”,自己一个42年教龄的资深教师,会找不到生计。
“年龄超了”是她收到过最多,也最冰冷的回复。她的期望不断降低,求职意向从机构老师,到住家老师,到保姆,但依然屡屡碰壁。
兜兜转转,孙如获得了一个暂时稳定的工作,同时还获得了一套工衣、一个工牌。人生中第一次,她拥有了除教师之外的职业称呼——“保洁员”。
和孙如一样,“退而不休”成为许多低龄老人的选择,“银发打工”似乎正在成为一种趋势。
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,2020年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为26402万人,其中60~69岁老人为14739万人,低龄老人占全部老人的比重为55.83%。
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,2022年,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28004万人,按照上述比例测算,当前我国低龄老人总量保守估计已经达到了1.5亿。
在就业方面,根据《中国人口普查年鉴-2020》测算,低龄老人就业人口占全部就业人口的6.8%。按当年就业人员总数计算,则七普时我国就业人口中,低龄老人达5104万人。
2022年10月,“前程无忧”发布的《2022老龄群体退休再就业调研报告》显示,在中国,目前有68%的老龄群体有过退休后就业的意愿。
但在孙如看来,年龄限制和机会限制就像一堵高墙,把像她一样有就业意愿和就业能力的退休老人,拦在门外。
在医院做保洁的日子,孙如每天5点半起床,从研究黑板的板书,到研究消毒的次数。
“穿着这个衣服,总觉得不敢见人,我就一天只去食堂吃一顿饭,我感觉食堂的工作人员看到我穿着这个衣服,打饭都会更不耐烦。”在大多数人印象中,老师都是一个受人敬仰的职业,但保洁或许更容易受到轻视。
孙如更受不了护士们对她的“使唤”,“当时挺不服气的,觉得她们自己也是打工的,有什么资格来对我们吆三喝四的。”
孙如不断试图说服自己坚持,“以前教孩子的时候,总是说工作不分高低贵贱,怎么能到了实践的时候,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。”
做保洁一周后,孙如几乎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,这时,她才敢告诉女儿。不出所料,女儿很生气,她可以接受孙如再就业,但是她不能接受孙如做保洁。
女儿下意识的愤怒情绪来源于一种愧疚,“她觉得是她邀请我来广州的,她说‘早知道你要来做保洁,怎么都不会让你来的。’”
女儿还和孙如强调,“以你这个教师资历,做保洁就是在浪费资源,保洁人人都可以做,老师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,你能帮助更多人,创造更大的价值。”
身边的亲友也多和女儿想得一样,甚至还有人质疑孙如,拿着5000元的退休金,为何还要和别人抢这份一个月3100元的工作?
但孙如似乎没有想这么多,一方面,做保洁对她来说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;另一方面,孙如慢慢发现,做保洁并没有那么容易,也是有门道和技巧的。
隔行如隔山,在医院做保洁后,孙如才发现自己真的不会拖地。“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拖地又累又拖不好,别人教我之后才摸到门道。在医院,就连套垃圾袋都是有讲究、有要求的。”
经年累月的教书习惯,也刻进了孙如做保洁的日常里,“除了完成工作,我发现,医院里有学不完的东西。”
孙如学会了配药,能够帮着护士做一些辅助工作,因为在小儿消化科工作,她还学到了许多关于消化、保健的常识,“如果以后要带孙子,这些很有用。”
把这份工作看作一个免费的学习机会后,61岁的她完成了身份的自洽。就这样泛亚电竞,这份无奈之下的过渡工作,她却干了7个月。
2021年中秋节前夕,已经从小学教师岗位退休5年的孙如从河南县城前往1500公里外的广州,来到女儿工作生活的城市,一起过节。
“每天能看到云山珠水,没有雾霾,四处都是鲜花,我一下就被吸引了”,本打算在广州短住的孙如,在这里游玩了三四个月。
孙如的女儿因为工作结识了几位退休阿姨,广州本地人。为了让母亲有个伴,女儿介绍她们认识,孙如很快和几位阿姨处成了“老闺蜜”。
和“老闺蜜”们一起散步、游玩、喝下午茶、吃大餐,成了孙如的日常,“我本来也是个节俭的人,但是这次既然是出来玩的,我就豁出去了,玩个痛快。”
女儿住着合租的房子,孙如不便同住。为了方便和闺蜜们见面,她干脆选择在闺蜜所在的天河区自己租了个房间,房租加上水电一个月1200元左右。
靠近“闺蜜”们的生活,让孙如觉得自己焕然一新,但渐渐地也让孙如感到勉强和吃力,“几乎每天都出来玩,如果一起散步,累了就要找地方坐坐,喝杯咖啡,几十块就没了,吃顿饭又是一两百,一天下来下来300块都打不住。”
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个月,孙如从老家带来的一万元积蓄花的干干净净,自己一个月5000元的退休金,也撑不住这样的开销。
她觉得,自己应该停止这样的“挥霍”,一方面,看似闲适的生活却把日子拉得无限冗长,越久就越显得无趣;另一方面,自己也实在是捉襟见肘了,“积蓄花光了,还得交房租,又不想向女儿开口”。
孙如急需找一份工作,在60岁的年纪,开始在一个陌生的城市,寻求安身之处。
打击很快接踵而至,“我当时真的就快崩溃了,那么大的城市,不会连我的一个容身之地都没有吧。”
最初,孙如打算自己找几个学生,一对一家教辅导,“我做了一些攻略,咨询了行情,了解到一般是一个小时200-300元,我想着我稍微降点价格,150元一个小时,找一两个学生,应该不难。”
在这座陌生的城市,孙如没有什么人脉,也找不到什么渠道,她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最直接的“蹲守”。
在住处附近有一所小学,每天放学,她就到校门口去和接孩子的家长们攀谈,但是,这样的“推销”在学校门口持续了一周,却没有任何效果。
一条路行不通,急需工作的孙如立刻调转方向,“自己找学生不行,我想能不能去找教培机构应聘试试。”
那几天,孙如从早到晚都在广州的街头漫步,用最“笨拙”的方式搜索教培机构。看到有招聘需求的门店,她就直接推门进去询问,让她开心的是泛亚电竞,许多招聘需求都写着“退休教师优先”,这让她十分自信,自己的资历和42年的教龄带给她底气。
但和负责人沟通后,孙如才知道,这些机构虽然青睐退休教师,但有一条硬性规定是,不能超过58岁,而彼时她已经超龄两年。
“年龄超了”,孙如总是得到同样的答复,她的自信一次次被击垮。她既能教数学,还能教语文,既能带小学,也能带初中,但现在,她浑身解数却无处施展,纷纷被阻挡在了一面名为“超龄”的墙外。
孙如觉得矛盾,这意味着,对于像她一样的退休老师来说,在教培机构求职的黄金时间段仅有55岁至58岁三年。在漫长的退休生涯中,这三年就像一个窄缝,太短,也太难乘隙而入。
只好进一步降低预期,这也是她与现状的妥协,“我想,实在不行我可以去家政公司问问,有没有带孩子的家庭需要保姆的。”孙如认为,自己既可以做家务,又可以照顾孩子,还能给孩子辅导功课,在保姆市场应该很“吃香”。
这次,孙如尝试用一些线上工具,她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到几个家政公司的账号。一个星期之内,她私聊了十几家公司,但得到的回复依然是冰冷又熟悉的四个字:“年龄超了”。和教培机构的老师一样,做保姆也被拦在58岁的门槛之外。
偶尔也能遇到年龄限制较宽的,“有三家我是直接到现场去问的,他们就说要先交1500到2000元的培训费,学习育儿、护理、家务,通过了考试之后,才能帮我安排工作。”孙如直接拒绝了,“当时我正需要钱,让我倒贴交钱的工作,我一律没办法考虑。”
辗转了近一个月,孙如的“广漂”之路屡屡碰壁,“刚来广州时,觉得一切都很新鲜,但找不到工作的时候,我真的感受到了大城市带给我的压迫感。”
2022年1月,孙如决定放弃在广州“闯荡”,准备回老家过年。她收拾好自己的行李,退掉了出租房,买了一张7日的机票。她想,要回家了,索性把钱花完,身上剩下的钱,几乎全用来购买了要带回老家的各类广东特产和礼品。
就在出发的前两天,孙如接到一通电话,“航班取消了,也暂时不能回河南了,我就滞留在广州了。”
孙如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在广州呆多少天,她只知道,自己身上只剩一百多元了,距离发退休金还有半个月。她又重新陷入急需工作的焦灼中,“当时还是不想问孩子开口,就想找份工作先做一段时间”。
在小区附近,一家24小时便利店缺夜班收银员,孙如应聘上了。这份工作是日结工资,能解她当时的燃眉之急。但与年轻人相比,60岁的她必须直面身体机能“老化”的问题,几天后,她无法适应夜班的工作强度,不得不离职了。
几天后,在回家路上,她偶然听见两个中年女性的聊天,她们正在发牢骚,说在妇幼保健院做保洁,春节期间想请假,但是领导不批。孙如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,更没和女儿商量,当场立马说,“我来替你。”
在引荐下,孙如得到这份工作比想象中容易。各个行业对求职年龄都有硬性限制,似乎唯有保洁还能”网开一面”。
2022年7月初,孙如要回河南筹备小儿子的婚礼,才暂时离开了保洁岗位。儿子完婚后,本打算返回广州的孙如,又遇上了疫情,便留在了河南,但她还是留恋着广州的生活。
回想在广州时,女儿因为商务工作住进五星级酒店,她带着孙如一同体验,吃了顿“高级晚宴”。在晚宴上,孙如第一次尝试穿晚礼裙。在这之前,她是一幅保守的老教师形象,留着干净利索的短发,着装一板一眼,最爱穿衬衫和西装长裤,从不穿裙子。
在五星级酒店的房间里,女儿还对孙如说,“你以前总觉得我老在外面乱跑,说我不听话,但是你自己体会过后是不是也觉得,看到了外面的世界,就很难回到我们的河南县城了?”
孙如第一次对女儿的“渴望自由”产生共鸣,“我现在也不想回我们老家了,如果不是女儿的带动,我的心不会这么‘野’。”
孙如说,自己这次来广州,观念受女儿的影响很大。女儿喜欢一本叫《百岁人生》的书,这本书讲到,现在已经进入了长寿时代,上学-工作-退休的“三段式”人生模式或许会被打破,人们在每个年龄段的工作、学习、生活都会发生变化,“女儿告诉我,人生不应该给自己设限,每个年龄段都有每个年龄段的价值,我虽然已经62岁了,但是后面还有很长的人生。”
孙如也不想给自己设限,但她的限制又似乎无处不在,不仅是职场上的年龄限制。
在孙如身边,重返职场的老人不多。很多同事退休后,生活日常已是在家照看孙辈、辅助儿女。
女儿对这项需求并不急迫,34岁的她还未恋爱,但儿子刚结婚,或许会在几年内需要孙如的“支援”。
“如果儿子需要我帮着带孩子,我肯定会回老家帮他,毕竟还是要以年轻人的发展为主。”即使是心已经“野”了的孙如,还是不能免俗。
儿子已婚未育的这几年,似乎是留给孙如最后的“自由时光”,孙如还是想多出去走走、看看。“我不想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,像陀螺一样一圈一圈地过,我还是向往开阔。”